今日晚间无事,于是早早的洗漱,到Hall里的自习室看书。忽然间,没来由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名称–爷爷。接着我的脑子对我说,你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我抗拒道:只要我回山东去,我就能看见爷爷。脑子说: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去了,去了。我不信:只要我回去,就能看到爷爷坐在门前喝茶晒太阳,一如既往的,一定的,一定的。但是理智让我想起,爷爷真的走了,油灯芯,寿衣,殡仪馆,墓地,这些是我3天前的经历。

2011年的8月27日,竟是天人两相隔的大悲之日。

当前一日接到爸爸的电话,让我难过不能自抑。匆匆赶回山东,爷爷已经在病床上处于弥留之际,也不清楚他是否还有意识知道我回来了。当晚,爷爷便走了。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程式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在奶奶跟何事谦身旁。

我最是不孝!最后一次跟爷爷通电话还是我刚来香港之后,爷爷在电话中让我不要惦记家里,家里没什么要操心的。却在这一个半月中忙于学习,未能回来一天半日的服侍病榻上的爷爷。如在这最后一段日子里,爷爷期盼着再见我,却没有能如愿,让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若是如此,我如何能安心。

爷爷出生于民国十年(1921年)的农历正月十五。比中共的诞生还要早几个月。今年正好90岁。我的老家是沂蒙山区,当年所谓的穷山沟,三不管地带,所以发展成了革命老区。爷爷20岁的时候就加入中共参加革命。我以前多次问过爷爷为什么当年不参加政府军而要参加反政府武装或者叫反对派,眼光怎么这么准,知道日后坐江山的是这群人?爷爷笑而不语。现在想想,可能我们那里是共统区的原因吧,政府军早就撤退了。情况跟今天的大陆一样,想入党,没得选,不可能跑到宝岛去加入KMT,当年也不可能跑到南京去加入KMT。

爷爷参加了半个抗日战争和完整解放战争。抗日战争时期,电影《地雷战》就是描写山东的共军用土地雷炸鬼子的事情。我爷爷的抗日经历跟电影中描写得也差不多吧。但是这段经历爷爷从来不愿提起,但是我从奶奶和我外婆口里了解到一些。有两点还是要辟谣一下的。现在网上很多人都说共军不抗日,国军抗日。其实当年共军也抗,鬼子打国统区就国军抗,打共统区就共军抗,多少有点保卫家园的意思,只不过共统区地盘太小了。还有就是袁腾飞说的,地雷战用的是火药,不是炸药,踩了地雷之后,顶多听响吓一跳,被火药熏个大黑脸,没杀伤力。其实听奶奶说杀伤力还是有的,鬼子踩雷了撤退了之后他们去看,奶奶说路边的树上挂着很多人体零件……

鬼子来了,占领一个村子根本就不用部队,两个人,开一辆三轮摩托车就可以了。当时的中国农民根本就没见过摩托车,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鬼子是什么。甚至在很多人的心目中,鬼子说话听不懂,多少跟老虎、狮子或者外星人属于一类东西。我外婆90年代了还跟我说,鬼子不是人,他们可以飞檐走壁,说话听不懂,随鬼子(即汉奸)是人,说话可以听懂。外婆跟我说过一次跟鬼子的接触,她在屋子里烧水,一个鬼子翻墙入户。外婆说,坐坐歇歇吧,我给你们烧水,结果鬼子说了一通鸟语,就把家里面一只大公鸡给抓了,然后翻墙走了。她老觉得鬼子抓鸡跟黄鼠狼偷鸡差不多。后来村里面有人喊鬼子来了,大家快跑。然后村里所有人都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就携家带口都跑了。多少也体现当时中国人的愚昧吧。

当时的共军根百姓是很难区分,根本没有正式军装。奶奶跟我说鬼子来了,他们就埋地雷,然后就跑,跑到另外一个村里,另外一个村子里鬼子没来。生活和谐,还在吃饺子,他们饿得不行了,跟另外一个村的人要饺子汤喝,居然人家给了满满一碗饺子。吃了饺子以后,又有力气埋地雷了。跟今天美军在伊拉克、阿富汗遇到的路边炸弹差不多,看过一个印象很深的视频,两个伊拉克小朋友在路边完,来了一辆捍马军车,其中一个小朋友一个手榴弹扔到车里,几个美军全挂了。估计当年的中共游击战,情况完全一样,鬼子没准开着摩托车路过,路边土八路本来在谈笑风生,结果突然就扔个手榴弹,炸了就跑,防不胜防。

关于这段历史,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解放后,爷爷向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军事革命博物馆捐赠了几颗土地雷,陈列在博物馆里,作为当年我党搞地雷战的证据了。家里面还有捐赠感谢信,可惜不值什么钱。

解放战争的历史,爷爷就更不愿意多说了,毕竟同胞相残。而且沂蒙山区是有名的推小车支援淮海战役的。只记得去年看到一篇天涯帖子,一个临沂人抱怨当地政府强拆。后面有人跟贴:谁让你们当年推小车推得那么起劲,活该。解放军南下后,我爷爷并没有跟着南下渡江,留下来守卫自己的家园了。

建国以后,爷爷凭借站对准确,还当上了村支部书记。可惜当年村干部跟现在的村干部没法比。建国以前卫生条件差,生孩子都是在家里面自己生,我爸爸前面还有两个孩子,都感染夭折了。建国后,爷爷共生了四个孩子,我爸爸是老大。大跃进的时候,爷爷带头把家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出去给公社了,连门上的锁扣都撬下来大炼钢铁去了,接下来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就惨了,听爷爷说,我爸爸差点饿死,多亏邻居给了一碗稻谷。

一直到文革,都还风平浪静。文革的时候,爷爷挺惨,领导干部是红卫兵批斗的主要对象,那才叫官不聊生,比今天的美国还官不聊生。爷爷也不能幸免。经常被贴大字报,开批斗大会,要带上高帽子,站在椅子上,弯腰成90度。据说我爸爸还批斗过我爷爷(这种荒唐事,也只有那10年间才会发生吧)。县里面县长都受不了上吊死了,还给安了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村里面还有个人当年参加政府军抗日的,抗战胜利后就赴圆了,文革期间直接给当国民党反动派给斗死了。好在爷爷挺过来了,文革之后也平反了。改革开放了,村干部的春天来了,不过爷爷身心疲惫,告老还乡了。

爷爷60岁那年,我出生了。六十年一甲子,我跟爷爷一个属相。小时候只记得我不想上幼儿园,爷爷会推着自行车到我家里来,把我接到他家,跟我堂哥一起,在他家玩一整天,然后晚上再把我送回来。

后来我就按部就班的上小学、上中学,后来到上海上大学,跟爷爷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仅仅往家里打打电话。不过爷爷对我去同济大学一直不满,觉得我应该去上海大学。他就知道北京有个北京大学还不错,依此类推,上海的上海大学也应该很好……再后来爷爷的耳朵也背了,电话也听不清了,每次打电话,他虽然听不到我在讲什么,还是会嘱咐我好好工作,做个正直的人。

2008年我成家,爷爷也已经88岁高龄了,他怕去了之后需要别人照顾,耽误事,谁去请也没用,他就是不去参加我的婚礼。但是婚礼仪式当天早上,他还是一个人冒着严寒,骑自行车2公里,到现场附近,默默听完婚里的爆竹声,然后放心、满意的回去了。

一年以后,2009年2月23日凌晨,何事谦诞生,爷爷四世同堂。山东人还是挺封建的,何事谦是我爷爷的长子的长子的长子,属于正统的继承人(当然,其实我跟何事谦都是独生,单传,更加难能可贵)。刚刚100天过后,我就带着他飞回山东,让爷爷看看。后来,何事谦会说话了,按照山东的习惯,应该叫老爷爷,可是何事谦喝鬼子奶粉喝的,跟鬼子一样舌头不打弯,发不出L这个声母,一直叫“咬爷爷“,爷爷听了也挺开心。年轻的时候杀鬼子,自己的曾孙却是被鬼子的奶粉哺育长大的,明治奶粉有近百年的历史,这样算来,当年被爷爷炸上天的那些鬼子,小时候喝的应该也是跟何事谦一样的奶粉吧。多少有些讽刺。

爷爷的最后两年应该还是挺开心的,山东人的老思想,多子多福。从09年到11年这3年里,我的堂妹、表妹、堂哥、加上我,一共生了6个男孩,没有一个女孩。按照ZF的算法,概率是2^6 = 64。六十四分之一的概率,也叫六十四年一遇。有四个爷爷的曾外孙,两个爷爷的曾孙:何事谦两岁半。堂哥家的何事坤,刚好100天。

爷爷走了,何事谦还小,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参加我爷爷葬礼,看到孝子贤孙们跪地磕头,估计觉得壮观,不住的喊我拿出手机拍照;带他去我爷爷家里,他还在到处找“咬爷爷”去哪里了。可能在他以后的记忆里,都不会有"咬爷爷"的印象。正像84年我的曾祖父去世的时候,我也刚好两岁半。对于我的曾祖父完全没有印象。历史的轮回在的上演。

爷爷非常的好强,怕给子女添麻烦,90岁了,跟我奶奶两个人依然自己做饭,生活自理。直到我到香港以后,也就是临去世前的两个月,才让儿女照顾。

老一辈吧,爷爷的党性非常强,当然不知道现在说这个词是褒义还是贬义了。97年香港回归的时候,他通宵看电视直播,还说生怕英国鬼子不服气又打起来了,还随时准备着抗地雷,上前线解放香港。当然GCD也还算仗义,给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老党员不错的待遇,爷爷去世前每个月有3000多块钱,比给GCD干了一辈子,后来成了下岗职工的我爸爸的退休金还高了。只是不知道现在解放前参加革命的人还有多少。

今天跟家里通电话,知道88岁高龄的奶奶已经接到家里,跟我爸妈还有何事谦一起住了。能够每天看着自己的曾孙茁壮成长,应该也是天伦之乐吧。

写再多,也是要停笔的,生活还要继续。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